蜻蜓[网院部落]

伟在那个初识的夏天接纳了我，并将我介绍给他的伙伴们。我从他的伙伴那里知道了伟的分量。在我家附近三个街区的同龄孩子中，他是公认的捕捉蜻蜓的第一高手，被尊称为老飘司令，至少被二十位以上的少年敬仰。
少年的伟有一种天然的领袖气质。他称所有的蜻蜓为老飘，多么有创意。他称一种通体碧绿，体型瘦长的公蜻蜓为单归，称笨拙但是颜色灿烂的母蜻蜓为黄老母，把使用母蜻蜓诱捕公蜻蜓概括为招老飘，真是既形象又扼要。他讲话比我的小学数学老师还简明，表达比我的小学语文老师还要生动。他从不使用扫帚迎击飞来的蜻蜓，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方法他一向不屑一顾。他招老飘的方法奇妙无比，收发自如，神情机警沉着。他能双手举着衣服和竹竿横渡护城河，衣服不沾一滴水珠。他能将捕捉到的蜻蜓放入地下饲养，这种神奇的饲养方式我至今没有发现在任何科普书籍中有过记载。他如此骄傲但是从不盛气凌人，打架但是决不欺负弱小。
我们两家距离很近，但是不在一个学校上学。放学回来我便不由自主地跑向伟的家，对母亲关于读书的警告置若罔闻。

虽然伟从没有拒绝过我，可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在伟的身后只是一个跟屁虫一样的角色。我帮伟拿竹竿，掂衣服，指间夹满伟捉住的蜻蜓，可这些至少有十个以上的孩子争先恐后地抢着做。
伟真正注意到我，是在我们相识后第二年的暑假里。
那天伟带领着我们一帮孩子在城墙上的野梨树下乘凉，有人问伟到底有多少种蜻蜓。伟掰着手指计数着：“单归，黄老母，大花夹，小花夹，小灰篼，红丢丢……”
我兴奋地抢答：“有三千多种呢。”
我受到了伙伴们一致的嘲笑，因为伟见过的也不过十多种，那三千种在哪里啊。
“我妈给我买的有《动脑筋爷爷》，还有《少年科学》，上面就是这样写的，说全世界一共有这么多。”我激动地解释。
大家都不吭声了。我妈是个教师，尽管不在他们所在的学校，可这个身份在街道上还是很有权威性的。
我越发得意起来：“我还知道蜻蜓为什么不好捉，它们有很多很多眼睛，都长在两个眼睛里面，那叫复眼。”
伙伴们的目光全转向了伟，热切盼望他能击溃我的张狂。伟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站起来自己扛起竹竿走了。
第二天下午，伟召集我们去西关的稻田里招老飘。他让我给他扛着竹竿，可是竹竿上没有系着黄老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跟长线。
我们来到一片金黄的稻田边，天空中飞舞着数不清的蜻蜓。伟亮出手中的绿桐树叶，把它用竹竿上系着的长线捆成一根香烟大小的形状，然后从我手中接过竹竿。
伟向着天空挥动起竹竿，那系着的树叶围着竹竿飞动着，就象是一支舞动的绿蜻蜓。很快就有好色的单归围了上来，开始追逐起那片叶子。伟让那树叶和单归保持着大约一尺多的距离，不断地绕圈，抓狂的单归欲罢不能，紧跟着在空中画圈。一圈，两圈，三圈……速度越来越快，同时那树叶越来越接近地面。大约是七八圈以后，伟突然停下来，树叶落到了地面，晕头转向的单归扑了上去，爪子紧紧抓住树叶不放。伟扔下竹竿，飞奔过去，在我们的惊呼声中双手将愚蠢的单归捂在了地面。
伟把单归递给我拿着，将长线上系着的树叶解开扔掉，又从前后两排翅膀之间将可笑的单归系好。他拣起地上的竹竿，让那单归重新飞起来，然后回过头，眯起眼睛问我：“它的复眼在哪里？那么多的眼睛看不清抓着是树叶吗？”
我在伙伴们的哄笑声中狼狈不堪，嘴里还分辩着：“书上就是这么说的……”
伟打断我的话说：“书上说单归比狗还好色吗？”
“没有……”
“就是吧。书上应该说单归是天下最好色的东西！不管它有多少眼，只要一胡骚情，就都变瞎啦，心里也变蠢啦。”
伟站在望不到边的稻田地旁，一边惬意地让那蜻蜓受控制地在头顶飞来飞去，一边笑着说：“街南头那一辈子没讨上老婆的王大爷说，小孩长成男人就变成单归啦。”
那天伟的兴致很高，用那只好色的单归做诱惑，采用相似的方法，捉到了很多它的同性。这些连树叶和同性都不放过的家伙们，唤不起我们丝毫的怜悯和同情，直到每个人手指间夹满了它们的翅膀我们才收兵回营。
分手的时候，伟站在我家房子后面，等伙伴们都走远了，问我：“书上真说蜻蜓有三千多种吗？”
我急得结结巴巴地解释：“真的，绝没有瞎说。”
“那些外国的老飘是什么样子呢？”伟一副陷入了沉思的样子。然后，他很和气地对我说：“我可以教你怎样养这些老飘，你以前放蚊帐里不行，第二天是不是都死了？对吧？其实应该在地下挖个洞，把抓到的老飘放进去，可以活七天以上。这样养起来的话，就不耽误下星期招老飘的时候用啦。”
伟说着说着脸上带起了笑容：“毕竟用树叶招老飘很不好掌握啊，我慢慢教你。”
“把你的书拿给我看看吧。”他最后补充道。
我飞奔进家，把我妈给我买的课外书都抱了出来，还捎带了几本连环画。
伟接过书，把他的竹竿递给我：“这竹竿放你家，以后我用时你帮我拿着。”
“就你一个人拿着，你想用也可以用。”他进一步对无比激动的我强调道。
多年以后，我在高中的数学课堂上阅读《史记》。看到项羽封韩信为持戟郎中一段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年少的情怀中还有什么能比给伟专职扛竹竿更让我激动的呢？记忆中那根竹竿的重量一点也不亚于项羽的方天画戟。

这天以后，我获得了替伟专门保管竹竿的特权，这使我在伙伴们中地位迅速升高。伟没有食言，开始了毫无保留的言传身教。
伟高屋建瓴地指出，招老飘最关键的一点是得到黄老母。这种金灿灿的母蜻蜓对好色的公蜻蜓来说是一种致命的诱惑。只要能把任何一只黄老母系竹竿上，遇到的所有单归都会束手就擒。其它的那些利用树叶和单归的捕捉方法都是不得已而为之，难度太大且不实用。
但是，最初的黄老母哪里得到呢？这种母蜻蜓就象天下最不懂风情的性冷女人一样，对所有的单归们视若无物，绑个公蜻蜓引诱它们门儿都没有。伟耐心地进一步指出：
“基本功很重要。不然会一事无成。”
伟所说的基本功就是指最常见的捕捉蜻蜓的方式：用一根尽可能长的细竹竿，绑上个类似羽毛球拍子的框，框上用针线缝上纱窗网兜，然后拿着竹竿，悄悄接近树上休息的蜻蜓。这种方法很锻炼我们的眼力、身手、耐心和对动手火候的把握。可是，黄老母如同妙不可言的女人一样少有，很多的时候，只能捕捉到一些小蜻蜓和可恶的单归们。没关系，伟教我利用蜻蜓贪婪凶残的食肉天性。很多人并不知道，那些优雅地飞翔在空中的蜻蜓是食肉动物，它们不但吞食蚊子苍蝇，还以强欺弱攻击自己的同类。不仅小蜻蜓会被大蜻蜓吃掉，单归们自己有时候也会相互攻击。我亲眼看到伟把一只半死的单归放到被捉到的黄老母嘴前，只一会的工夫，饥饿的母蜻蜓就把可怜的公蜻蜓吃得只剩半个身子。这只单归正是因为追逐这只黄老母的爱情而被我们捕获的。
傍晚的时候，我们将捉到的小蜻蜓用长线系到竹竿上，来到街道最南面的一个池塘边。这个池塘傍边有个豆腐坊，做豆腐的水流进池塘，滋生了很多的蚊子。每到夕阳西下的时候，蚊子引来众多的黄老母和单归。在共同的美味面前，单归们暂时忘记了好色的天性，好象回到山寨的好汉一样，只顾大块朵颐，让旁边的黄老母们得以不被打扰地舒缓品尝飞来的美食。
伟用竹竿让那小蜻蜓向着母蜻蜓飞起，很快就会有灿烂的黄老母扑过来。这些单归们眼中的天使在瞬间变得凶残，可怜的小蜻蜓被抓住后，往往在空中就被吃掉了脑袋。只是黄老母的贪婪和单归的好色一样愚蠢——当我们把它们美丽的翅膀夹进手指间时，它们的爪子依然舍不得松开，嘴里还在一张一翕地吞噬小蜻蜓小巧的尸体。这些如人类的劣根性一般明显的贪婪和好色，使我从小对书本上所赞美的这类益虫缺少同情心。但是，伟一般一次只捉一到两只黄老母。他说：“母的少，我们够用就行了。”
一只黄老母大约能诱捕十到二十只单归，年少的伟已经很懂得不能涸泽而鱼的道理了。

我的进步让伟非常满意，不久我就独自使用招老飘的技术捉到了第一只单归。那收线时的紧张、期待和刺激象成年后解开心爱女人的衣扣一样难忘。
对蜻蜓的迷恋使我对科普作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书象一扇被推开的窗，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加宽广而神奇的新世界。我母亲欣喜地看到我开始经常性地读书了，到五年级毕业时，我作文中的理想已经由从前的老飘司令升华为宇宙飞行员了。我母亲忍不住对转业军人出身的父亲夸耀：看看，我的教育见效了吧。
其实，我转变的起因是那些老师们称为蜻蜓的老飘。

几乎就是在我全面掌握招老飘的各种技能时，伟变得对捕捉单归失去了兴趣。他长高了，唇上起了淡淡绒毛，好象被擦上了一层锅底灰一样。他光膀子的时候，胳臂和胸部隐隐鼓起了肌肉，让我很是羡慕。
我接过伟那根细长的竹竿，身边开始围绕起一帮新的追随者。这让街道上一个叫岩的家伙很不服气。他年纪和个头与伟差不多，一直生活在伟的阴影下。看到比他小很多的我逐渐崛起，心情变得如二十多年后的日本一样恼火。挑衅发生在一个放学后的下午，街口处，我的脑袋在岩的手中象个左右晃荡的铃铛。羞辱和恐惧让我不争气地要哭出声来。忽然，我胸口的粗手松开了。我听到伟很平静的声音：“你不看看自己比人家大多少。”接着看到岩的手腕被伟紧紧地攥着。
岩挣扎着说：“他……他偷我洞里的老飘。”
我气得流出泪来：“你胡说。”
伟依旧平静地说：“你洞里的老飘是我让他拿的。”
岩的胳臂突然软了下来。
夕阳下，我啜泣着被伟搂着肩膀，走在回家的路上。伟告诉我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可被深深伤害的自尊让我无法控制流泪。
伟站住了，把手从我肩膀上拿开，很生气地说：“你这样很没出息。你哭有什么用？哭是最没有用的！”
我楞了一会，把泪擦干了，问：“我没有偷他的老飘，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伟的口气缓和下来：“他以后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不要担心以后的事了。”
分手的时候，他回过头来，晚霞让他一侧的面颊熠熠生辉。他望着我说：“躲不过去的事，哭没有用，怕也没有用。”
我回到家，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伟没有告诉我，躲不过去的事应该怎么办，也许那是无畏的伟也不知晓的。但是，我记住了，至少哭是没有用的，怕也没有用。
我很久以后才渐渐明白，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即使是想当个街道上孩子们的老飘司令也是如此。那夕阳下少年的泪水只是成长中一个最小的代价。

这年的夏天，我在傍晚的时候看到伟和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子一前一后走来。伟兴高采烈地停下大声喊我时，那女孩也在伟身后停下。她脖子倾向伟，脸却扭向另外一边。
“我女同学。”伟凑到我耳边，很神秘地小声说：“名字叫老拐。”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伟。他微笑着，嘴角流出了点口水，说：“她舌头会拐弯，你不知道。”
那圆圆的女孩子侧对着我们，我只能看到她丰满的的半个胸和同样丰满的半个脸。她腮帮子一鼓一鼓地，随后“叭”地吐出一片黑瓜子皮来。
伟很满意地走去，他女同学立即跟上，边走边吐瓜子皮。看着他们前走后跟的样子，我忽然间联想起蜻蜓交配时飞行的情景来。这黄老母肥了点，我心跳加快地想。
伟没上完高中就到乡下的一个供销社上班了。一个原因是他父亲要病退，如果伟不及时接班，单位很可能不会再安排子女就业了。另一个原因和老拐有关。老拐不和伟同班，伟后来发现自己的女朋友还用舌头拐别的男生。愤怒的伟再也不想看到她，决定退学上班。
我从此就极少见到伟了。初二那年的暑假里，我沉浸在阿西莫夫、郑文光和叶永烈的科幻小说里不能自拔，有一天突然发现分不清天空飞过蜻蜓的类型，也看不清绿叶背面隐藏的单归——我近视了，由此彻底告别了追逐蜻蜓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