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中永存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再别康桥》
他是这么悄悄地来,又这么悄悄地去了。他虽然不曾带走人间的一片云彩,却把永远的思念留给了中国诗坛。象徐志摩这样做一个诗人是幸运的,因为他被人们谈论。要知道,不是每一个写诗的人都能获得这般宠遇的。也许一个诗人生前就寂寥,也许一个诗人死后就被忘却。历史有时显得十分冷酷。徐志摩以他短暂的一生而被人们谈论了这么久(相信今后仍将被谈论下去),而且谈论的人们中毁誉的“反差”是如此之大,这一切就说明了他的价值。不论是人们要弃置他,或是要历史忘掉他,也许他真的曾被湮没,但他却在人们抹不掉的记忆中顽强地存在着。
愈复杂愈有魅力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们今天仍然觉得他以三十五岁的年华而“云游”不返是个悲剧。但是,诗人的才情也许因这种悲剧性的流星般的闪现而益显其光耀:普希金死于维护爱情尊严的决斗,雪莱死于大海的拥抱,拜伦以英国公民的身份而成为希腊的民族英雄,在一场大雷雨中结束了生命……当然,徐志摩的名字不及他们辉煌。他的一生尽管有过激烈的冲动,爱情的焦躁与渴望,内心也不乏风暴的来袭,但他也只是这么并不轰轰烈烈地甚至是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去了。但这一来一去之间,却给我们留下了恒久的思念。
也许历史正是这样启示着人们,愈是复杂的诗人,就愈是有魅力。因为他把人生的全部复杂性作了诗意的提炼,我们从中不仅窥见自己,而且也窥见社会。而这一切,要不凭借诗人的笔墨,常常是难以曲尽其幽的。
这是一位生前乃至死后都有争议的诗人。象他这样一位出身于巨商名门的富家子弟,社交极广泛,又在剑桥那样相当贵族化的学校受到深刻熏陶的人,(正如他在《吸烟与文化》中说的:“就我个人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由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他的思想的驳杂以及个性的凸现,自然会很容易地被判定为不同于众的布尔乔亚的诗人,特别是在二、三十年代之交那种革命情绪高涨的年代。
茅盾以阶级意识对徐志摩所作的判断,即使在现在读来,也还是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志摩是中国布尔乔亚‘开山’的同时,又是‘末代’的诗人。”“圆熟的外形,配着淡到几乎没有的内容,而且这淡极了的内容,也不外乎感伤的情绪,——轻烟似的微哀,神秘的、象征的依恋感喟追求:这些都是发展到最后一阶段的、现代布尔乔亚诗人的特色。”①茅盾从徐志摩《婴儿》一诗入手,分析徐志摩所痛苦地期待着的“未来的婴儿”乃是“英美式的资产阶级的德谟克拉西。”但是茅盾依然注意到了徐志摩自己颇为得意的一位朋友对他的两个字的评语:这便是“浮”和“杂”(“志摩感情之浮,使他不能为诗人,思想之杂,使他不能为文人。”②)这两个字概括了这位诗人性格和思想的特点。徐志摩思想的“杂”是与他为人处世的“浮”联系在一起的。“他没有闻(一多)氏那样精密,但也没有他那样冷静。他是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③朱自清这一评语是知人之言。他接受得快,但却始终在波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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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茅盾:《徐志摩论》。
②见陈从周《徐志摩年谱》第54页。徐志摩在引用这两句话后写道:“这是一个朋友给我的评语。煞风景,当然,我的幽默不容我不承认他这来真的辣入骨髓的看透了我。”
③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
茅盾对徐志摩的批判是尖锐的。人们今天可能会不赞成他的判断,但这种判断是建立于具体材料之上的,没有后来为我们所熟悉的那种极端化。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人们习惯于以《秋虫》、《西窗》两诗的个别诗句和基本倾向给徐志摩“定性”。但是,思想驳杂的徐志摩的确也有过相当闪光的思想火花。他曾经热情赞美过苏联革命:“那红色是一个伟大的象征,代表人类史里最伟大的一个时期;不仅标示俄国民族流血的成绩,却也为人类立下了一个勇敢尝试的榜样。”他在这篇题为《落叶》的讲演的最后用英语所呼喊的“everlasting yea!”(“永远用积极的态度去对待人生”),应当说是真诚的。
徐志摩为世所诟病的《秋虫》、《西窗》二诗均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也就是这一年,徐志摩在五三惨案当日的日记中对时事发表了相当激烈的意见:“上面的政府也真是糟,总司令不能发令的,外交部长是欺骗专家,中央政府是昏庸老朽收容所,没有一件我们受人侮辱的事不可以追源到我们自己的昏庸。”(《志摩日记》)同年七月,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致恩厚之信中,谈到国内形势:“虽然国民党是胜利了,但中国经历的灾难极为深重。”①又,在纽约致安德鲁信:“内战白热化,毫无原则的毁灭性行动弄到整个社会结构都摇动了。少数有勇气敢抗议的人简直是在荆棘丛中过日子……”②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致陆小曼信,谈旅途中见到劳苦者生活状况时的心情:“回想我辈穿棉食肉,居处奢华,尚嫌不足,这是何处说起”,“我每当感情冲动时,每每自觉惭愧,总有一天,我也到苦难的人生中间去尝一份甘苦。”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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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邵华强:《徐志摩文学系年》。
②同上。
③同上。
徐志摩就是这样的一位说不清楚的复杂的人。他一方面可以对一七八九年的法国大革命极为景仰,一方面又可以极有兴味地谈论巴黎令人目眩的糜烂以及那里的“艳丽的肉”①。他的思想驳杂这一事实,长期地受到了忽视。特别是五十年代以后,一些评论家论及他的艺术,往往以漫不经心的方式进行概括,判之以“唯美”、“为艺术而艺术”一类结论;论及他的思想倾向,则更为粗暴,大概总是“反动、消极、感伤”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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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徐志摩:《巴黎的鳞爪》。
建立在这样一种并不全面的认识基础之上,否定一位有才华的诗人的地位是容易的。不容易的是改变一种旧观念和建立一种新观念。这种新观念是承认诗人作为人,他有自己的素质(包括他对人生和历史的基本态度)以及可能有的局限,并且承认产生这种现象是自然的。诗人作为一个易于受到社会的和自然的各种条件影响的人,他的思想情感是一种动态的存在,前进或后退都是可以理解的必然。
我们要求于诗人的首先是真。真正的诗人必须是真实的人,作为社会的人。这本身就先天地意味着“不单纯”。要是我们以这种观念看徐志摩,那末,在徐志摩身上体现出来的复杂、矛盾、不单纯,正是作为诗人所必有的素质。我们不妨进一步论证:处于徐志摩那样的年代,一批出国留学的知识分子,因长期的闭塞而对世界上的事物怀有新鲜感,他们的广泛兴趣和不及分析的“吞噬”,不仅是求知欲的显示,而且体现了“寻找药方”的热情。所谓的——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这当然表现了他的惶惑。但是,这惶惑却正是“风来四面”的急切间,难以判断与选择的复杂局面所造成。
当时的知识界普遍地有一种以学业报效国家的热情,徐志摩无疑也怀有这样的信念。一九一八年,徐志摩离国后曾作启行赴美分致亲友书:“今弃祖国五万里,违父母之养,入异俗之域,舍安乐而耽劳苦,固未尝不痛心欲泣,而卒不得已者,将以忍小剧而克大绪也。耻德业之不立,遑恤斯须之辛苦,悼邦国之殄瘁,敢恋晨昏之小节,刘子舞剑,良有以也,祖生击楫,岂徒然哉。”徐志摩曾经作过《自剖》、《再剖》。他对自己的解剖是无情的,他也深知自己的性格:“我的心灵的活动是冲动性的,简直可以说痉挛性的。”(《落叶》)
只要我们不把诗人当作超人,那么,以一句或两句不理想的诗来否定一个诗人丰富的和复杂的存在的偏向,就会失去全部意义。显然是结束上述状态的时候了。因为新的时代召唤我们审视历史留下的误差,并提醒我们注意象徐志摩这样长期受到另种看待的诗人重新唤起人们热情的原因。
文化性格:一种新的融汇
从清末以来,中国先进知识界不同程度地有了一种向着西方寻求救国救民道理的觉醒。由于长期的闭锁状态,中国知识分子接触外来文化时一般总持着一种“拿来”实用的直接功利目的。更有甚者,他们急于把这一切“中国化”(有时则干脆叫做“民族化”),即以中国的思维观念模式急切地把外来文化予以“中国式”的改造。因此,一般的表现形态是“拿来就用”、“拿来就走”,很少能真正“溶入”这个交流,并获得一个宽广的文化视野,从而加入到世界文化的大系统中成为其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中国传统文化性格的闭锁性,限制了许多与西方文化有过直接接触的人们的充分发展。徐志摩在这个变流中的某些特点,也许是我们期待的。他的“布尔乔亚诗人”的名称,也许与他的文化性格的“西方化”有关。这从另一侧面看,却正是徐志摩有异于他人的地方。在新文学历史中,象徐志摩这样全身心“溶入”世界文化海洋而摄取其精髓的人是不多的。不无遗憾的是,他的生命过于短暂,他还来不及充分地施展。但是,即使在有限的岁月中,他的交游的广泛和深入是相当引人注目的。
一九一八年夏,徐志摩离国去美。一九二○年得哥伦比亚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后离美赴英,一心要跟罗素学习。他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中说:“我到英国是为要从罗素。……我摆脱了哥伦比亚大博士衔的引诱,买船票过大西洋,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福禄泰尔认真念一点书去。”这个愿望因罗素在剑桥的特殊变动而未果。但次年他还是与罗素会了面。
徐志摩于一九二二年会见英国女作家曼殊斐儿。这次会见留给他毕生不忘的记忆。“我见曼殊斐儿,比方说只不过二十分钟模样的谈话,但我怎么能形容我那时在美的神奇的启示中的全生的震荡?——我与你虽一度相见——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果然,要不是那一次巧合的相见,我这一辈子,就永远也见不着她——会面后不到六个月她就死了。”从《哀曼殊斐儿》中可以看出他们由片刻造成的永恒的友谊: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堕落。
……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雾似的永别人间?
至于徐志摩与印度诗人泰戈尔的友谊,更是中印文化交流中的一段佳话。他与泰戈尔的认识,是从他负责筹备接待工作开始的。他们的交往迅速发展为深厚的个人友谊。一九二九年三月十九日泰戈尔专程自印度来上海徐志摩家中作客,二三天后始去美国、日本讲学。泰戈尔回国途中又住徐家。据陆小曼介绍,“泰戈尔对待我俩象自己的儿女一样的宠爱”,而且向他的朋友们介绍他们是他的儿子、儿媳(陆小曼:《泰戈尔在我家作客》)。
在徐志摩那里,由于视野的开阔,培养了一个世界性的文化性格。他对于世界了解的迫切感,那种因隔膜而产生的强烈求知欲,对当时中国一批最先醒悟的知识分子的文化倾向有很大的影响。徐志摩是这批知识分子中行动最力的一位。他对外来文化的态度不是停留于一般的了解,而是一种积极的加入。
热情好动的习性,使徐志摩拥有众多的朋友。“志摩的国际学术交往也是频繁的。他被选为英国诗社社员,‘笔会’中国分会理事,印度老诗人泰戈尔与他最是忘年之交,还与英国哈代、赖斯基、威尔斯,法国罗曼·罗兰等等,都有交往。”(陈从周:《记徐志摩》)据陆小曼回忆,“志摩是个对朋友最热情的人,所以他的朋友很多,我家是常常座上客满的:连外国朋友都跟他亲善,如英国的哈代、狄更生、迦耐脱。”(《泰戈尔在我家作客》)这种交往基于深刻的内心要求,而不是外在原因的驱遣。
据邵华强《徐志摩文学系年》及徐志摩《欧游漫记》,一九二五年出国期间他的活动充分体现了上述的特点:三月下旬拜访托尔斯泰的女儿,祭扫克鲁泡特金、契诃夫、列宁墓;四月初赴法国,祭扫波特莱尔、小仲马、伏尔泰、卢梭、雨果、曼殊斐儿等人墓;在罗马,上雪莱、济慈墓……徐志摩说自己:“我这次到来倒象是专做清明来的。”
他显然不是作为一位旅游者,甚至还不仅是怀着文化景仰的心情进行这些活动的。他是主动深入另一种文化氛围,最终也还是提供一种参照。一九二四年写的《留别日本》,留别的是日本,寄托的是故国的沉思,以及使命感的萌醒。目睹日本对于往古风尚的保全,他掩抑不住内心的羡慕,为祈祷“古家邦的重光”,他深深地陷入沉思:
但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
更无从辨认——当初华族的优美,从容!
摧残这生命的艺术,是何处来的狂风?——
缅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无恫!
……
我欲化一阵春风,一阵吹嘘生命的春风,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惊破他深长的迷梦;
我要一把崛强的铁锹,铲除淤塞与臃肿,
开放那伟大的潜流,又一度在宇宙间汹涌。
徐志摩这番感慨因人及己而发,由此可以窥见他旨在“惊破他深长的迷梦”的愿心。徐志摩在西方文化面前表现出相当程度的迷恋,如他在《巴黎的鳞爪》中所显示的陶醉感,便是此种表现。但这正是徐志摩复杂性之所在。要是不存在这种复杂性,徐志摩也就失去他的有局限的存在。
东西方文化的隔膜太遥远。由于国情,也由于语言、文字,中国知识分子在世界性的交往中,往往充当了“孤独者”的角色。能够象徐志摩这样以充分的认同、而又不忘借他山之石以攻玉的诗人是很少的。要是他活得更长一些,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影响的扩大,他一定会在促进东西方的交流与了解中起更为显著的作用。
诗艺的“创格”
“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著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
这里所述是一九二一年徐志摩开始诗歌创作的最初半年的情景。那诗情竟如山洪暴发,不择方向地乱冲:
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顾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付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那还顾得了什么美丑!我在短时期内写了很多,但几乎全部都是见不得人面的。这是一个教训。
——《猛虎集·序》
徐志摩一九二一年的诗作据邵华强考订“绝大部分已经散失”,另有一部分未曾入集。这说明他对此类作品的基本态度,即他不仅对自己早期的艺术追求,而且对进入二十年代的中国新诗的反思。如今我们从《夜》(1922)、《私语》(1922)等一类诗作看来,散文化的现象甚为明显。《康桥,再会罢》一诗,《时事新报·学灯》的编者开始也把它当作散文来排(后重排发表)。这说明他当时的创作还未能与五四新诗运动初期尚直白、少含蕴,以及形式趋于散漫的诗风相区别。上述《猛虎集·序》中的一番话,已经预示了新月诗派早期的某些艺术变格的因素。 新诗自胡适等人开始倡导,文学研究会诸诗人以质朴无华的自由诗风奠下基础,至创造社郭沫若《女神》的出现而臻于自立的佳境。但新诗因对旧诗的抗争而忽视艺术形式的完美则是一种缺陷。新月派以闻一多、徐志摩为代表的新诗“创格”运动,是针对这一历史缺陷而提出的。 一九二六年徐志摩提出“要把创格的新诗当一件认真事情做”,“我们信我们这民族这时期的精神解放或精神革命没有一部象样的诗式的表现是不完全的;我们信我们自身灵性里以及周遭空气里多的是要求投胎的思想的灵魂,我们的责任是替它们搏造适当的躯壳,这就是诗文与各种美术的新格式与新音节的发见。”(《诗刊弁言》) 中国新诗史上第一次有组织的格律诗运动是由闻一多、徐志摩领导的,他们以《晨报副刊·诗镌》为阵地,鲜明地提出自己的艺术主张。所谓新月诗派即指此。新月派的艺术实践对于早期新诗的散漫倾向确是勇敢有力的反拨。要是说,在此之前的新诗运动,重点在于争取白话新诗地位的确立,以及诗歌内容更加贴近现代社会生活和现实人生的争取;那么,在此之后,以新月派为中心的新诗运动的目的,则在于新诗向着艺术自身本质的靠拢。这一历史性功绩曾长期受到歧视和曲解。这一事实的存在,并不以新月派本身究竟有多少弱点为判断之依据。徐志摩是这一派理论的最忠实的实践者,正如朱自清说的,他努力于“体制的输入与试验”,而且“他尝试的体制最多”①。 新诗自五四起始,到新月派的锐意“创格”,这个过程体现新诗开始成熟地把目光转向诗艺的探求。陈梦家讲的“主张本质的醇正、技巧的周密和格律的严谨”②,正是这种探求的理论概括。也许就是从徐志摩开始,诗人们把情感的反复吟咏当作了一种合理的正常的追求,而不再把叙述和说明当作基本的和唯一的目的。徐志摩的一些名篇如《为要寻一颗明星》、《苏苏》、《再不见雷峰》、《半夜深巷琵琶》等,都追求把活泼的情绪纳入一个严谨的框架,以有变化的复沓来获得音乐的效果。 他的《“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曾经受到茅盾的批评③。茅盾讲:“我们能够指出这首诗形式上的美丽:章法很整饬,音调是铿锵的。但是这位诗人告诉了我们什么呢?这就只有很少很少一点儿。”这首诗以单纯的复沓展现不定的绵延意绪,若就它“告诉了我们什么”作内容的考察,则确乎是“很少很少”的。但对于一种凄迷的、徬徨的心绪的抒写,这种“回肠荡气”的回环往复,却体现了一种新的诗美价值——这一价值是不以说了多少内容为衡量之标准的。该诗共有六节,每节均四行,其中两行是完全相同的:“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而正是此种重复才产生了回肠荡气的音乐效果。又如《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 ①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 ②陈梦家:《新月诗选·序言》。 ③茅盾:《徐志摩论》。 格式是单纯的,诗句也是单纯的,但自定的诗格中却繁衍出丰富的节律变化。着意的复沓,大部相同中微小的变异,造出既繁富又单纯的综合美感;通过有规律的变化,把寻求理想的艰难行旅写得极其动人——寻找明星的追求者的最后的殒身,终以乐观调子完成悲哀的美。 徐志摩的复杂而认真的实践,造出了迷人的艺术奇观。一方面,他的确是“纯艺术”的忠实实行者,说他的趣味有点贵族化实在并不过分。他的诗歌本质只要举如同《沙扬娜拉一首》那样的诗,便足以说明一切。我们从他的那些精心结构的典雅的艺术建筑中,看到的是《残诗》那样一点也不“残”的艺术完整性。在那里,几乎每一个音节都是经过精心选择后安放在最妥切的位置上的。最奇异的现象是它能以纯粹的口语,展示那种失去锦衣玉食的没落的哀叹;那种无可奈何的眷恋,被极完美的音韵包裹起来,而且闪闪发光。 徐志摩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存在就是一个矛盾杂糅的奇迹。一方面,他拥有五光十色的巴黎,剑桥河上的灯影波光,与世界上最有文化的高贵的先生女士的交往。他的诗也充满了那种豪华富贵的天上的情调: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润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她是睡着了》 另一方面,他又有《叫化活该》那样对社会最卑微者的同情。在此类诗篇中,他可以非常出色地把“最卑贱”的语言镶嵌在他那依然完好的艺术框架之中,如——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 一团模糊的黑影,挨紧在大门边。 他用“硖石土白”写成的《一条金色的光痕》,也是这样一种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奇妙的“土洋结合”的艺术精品。这种汇聚矛盾于一体的完美纯净的境界,在五四以后的诗人中很少有人能够达到。他以一个从里到外都十分布尔乔亚化的诗人,自愿“降格”写《庐山石工歌》那样堪称作典型的“下里巴人”的“唉浩”之歌。一九二五年三月徐志摩赴苏联访问途经西伯利亚,写信给《晨报副刊》刘勉己说该诗的写作:“住庐山一个半月,差不多每天都听着那石工的喊声,一时缓,一时急,一时断,一时续,一时高,一时低,尤其是在浓雾凄迷的早晚,这悠扬的音调在山谷里震荡着,格外使人感动,那是痛苦人间的呼吁,还是你听着自己灵魂里的悲声?”①这首《庐山石工歌》内容空泛、艺术平庸,诚如周良沛说的:“作者写的附记比原诗还有意思。”②但徐志摩写这首诗时心中回响着“表现俄国民族伟大沉默的悲哀”的《伏尔加船夫曲》的动人号子声,他无疑受到了感动。它让我们窥见徐志摩徬徨于夜路中的火光。 -------- ①徐志摩《庐山石工歌》附录《致刘勉己函》。 ②周良沛:《徐志摩诗集·编后》。 他保举自己作情人 徐志摩的爱情诗为他的诗名争得了很大的荣誉,但这类爱情诗又使他遭到更大的误解。艾青说他“擅长的是爱情诗”,“他在女性面前显得特别饶舌”(《中国新诗六十年》),就体现了批判的意向。徐志摩江南才子型的温情在他的爱情诗中有鲜明的展示。这些诗确有真实生活写照的成分。但对此理解若是过实了,难免要产生误差。好在人们对此均有不同程度的警觉。朱自清说:“他的情诗,为爱情而咏爱情:不一定是实生活的表现,只是想象着自己保举自己作情人,如西方诗家一样。”①茅盾讲:“我以为志摩的许多披着恋爱外衣的诗,不能够把来当作单纯的情诗看的;透过那恋爱的外衣,有他的那个对于人生的单纯信仰。”②这些评论都精辟地指出了徐志摩的“假想”的恋爱。这种发现对于揭示徐志摩作为一位重要诗人的奥秘有重大的价值。 -------- ①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 ②茅盾:《徐志摩论》。 徐志摩的诗风受英国诗的影响很大。卞之琳对此作过精确的说明:“尽管徐志摩在身体上、思想上、感情上,好动不好静,海内外奔波‘云游’,但是一落到英国、英国的十九世纪浪漫派诗境,他的思想感情发而为诗,就从没有能超出这个笼子。”“尽管听说徐志摩也译过美国民主诗人惠特曼的自由体诗,也译过法国象征派先驱波德莱的《死尸》,尽管他还对年轻人讲过未来派,他的诗思、诗艺几乎没有越出过十九世纪英国浪漫派雷池一步。”① 徐志摩生活的时代,正是中国社会从封闭走向开放的现代思想苏醒的时代,人的个性意识终于挣脱了封建思想桎梏而获得解放。这时,英国湖畔诗人对于自然风物的清远超脱,以及拜伦式的斗争激情的宣泄,自然地触动了青年徐志摩的诗心,从而成为他的浪漫诗情的母体。 徐志摩吸收和承继了英国浪漫派的诗歌艺术,为自己树立了理想目标。作为浪漫主义诗人的徐志摩,他为自己确定的人生信仰而不竭地歌唱:“这不是完全放弃希翼,宇宙还得往下延……为维护这思想的尊严,诗人他不敢怠惰。”(《哈代》)胡适认为徐志摩的人生观是一种“单纯的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的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②在很大程度上,徐志摩诗中的恋爱,指的是这种对于单纯的信仰即理想的人生的追求。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我有一个恋爱》 -------- ①卡之琳:《徐志摩诗重读志感》。 ②胡适:《追忆志摩》,载《新月》四卷一期《志摩纪念号》。
矛盾而复杂的徐志摩,他的执着的爱情的追求是远离了人间的天上。他的理想是单纯的、非现实的。但单纯到了到处受到人世烦扰的碰撞以至于毁灭,他于是失望。胡适说:“这个现实世界太复杂了,他的单纯的信仰禁不起这个现实世界的摧毁……”①这就是他的许多诗篇夸饰自己痛苦的原因。徐志摩完全继承了西方文艺复兴以后的文学观念。他确认此岸世界,讴歌自然界神秘的美。他全盘接受了个性解放的思想,他美化自己憧憬的爱情。徐志摩以欢乐意识为轴心奠定了自己的浪漫主义诗歌基础。 许多论者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他的诗中活动着的乐观的因子:“他的诗,永远是愉快的空气,不曾有一些儿伤感或颓废的调子,他的眼泪也闪耀着欢喜的圆光。这自我解放与空灵的飘忽,安放在他柔丽清爽的诗句中,给人总是那舒快的感悟。好象一只聪明玲珑的鸟,是欢喜,是怨,她唱的皆是美妙的歌。”②“他是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他让你觉着世上一切都是活泼的、鲜明的。陈西滢氏评他的诗,所谓不是平常的欧化,按说就是这个。又说他的诗的音调多近羯鼓饶钹,很少提琴洞箫等抑扬缠绵的风趣,那正是他老在跳着溅着的缘故。”③ -------- ①胡适:《追忆志摩》,载《新月》四卷一期《志摩纪念号》。 ②陈梦家:《新月诗选·序言》。 ③朱自清:《新中国文学大系·诗集·导言》。 徐志摩诗中这种生命的欢乐,来自他对生活的理想,尽管他这个理想只是一个朦胧的意念。他总是不知道风在往哪个方向吹,他也总是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向着黑夜里加鞭,而他的心灵总幻想有一颗明星。徐志摩诗的“柔美流丽”(陈梦家语)是有名的,他即使在讲痛苦和死,也充满了浪漫色彩,总是闪耀着让人欣喜的光辉。但是他的颓唐也是有名的,这是由于他把人生的理想建立在欢乐意识之上,一旦理想的明星熄灭(这是肯定的),伴随而来的就是一种无可言状的悲哀和绝望。这就是茅盾说的“一旦人生的转变出乎他意料之外,而且超过了他期待的耐心,于是他的曾经有过的单纯信仰发生动摇,于是他流入于怀疑的颓废了。”① -------- ①茅盾:《徐志摩论》。 尾声:云游 他的一生象划过天边的美丽的流星。那一首短短的《黄鹂》似乎是他短短一生的写照——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 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热情。
令人惊怵的是冲破浓密的彩云的消失——“它飞了,不见了,没了”,如同他的生命。这是一位始终“想飞”的诗人。他生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望见“当前有无穷的无穷”,喊着“去罢,人间,去罢”(《去罢》)。 他的所爱是在天上。他总是以忘情的笔墨写他所向往的飞翔:那美丽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摇响,朵朵的春云,跳过来拥着他们的肩背,望着最光明的来处翩翩的,冉冉的,轻烟似的化出了你的视线,象云雀似的只留下一泻光明的骤雨。但他几乎不放过一个可能的机会,留下预言式的“诗谶”,总是如此这般让人们预感着他不幸的、匆忙的,然而又是美丽的死亡。请看这篇《想飞》的结束,读起来真有点让人心颤—— 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 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这篇文章写得早,是一九二六年。到了他的生命的最后一年,一九三一年的《诗刊》创刊号上,他发表《爱的灵感》,那里的诗句更让人惊怵。那仿佛竟是这位诗人对世间的诀别之辞: 现在我 真正可以死了,我要你 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 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 呵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 爱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他的最后一个集子以《云游》命名。《云游》是一首诗的名字:“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他云游永远不归。留给我们的只是一种永恒的失望。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 无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有的人死了,他的文字还活着--臧克家
一个叫藏克家的人走了,许多年来他被人们称为“诗人臧克家”,我却从来没有将他当作诗人。在我眼里,诗人是一些神经多少有点与众不同的人。这个前天离世的人,99岁的藏克家,即使他曾经写出那首著名的《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即使这首诗被许多人尊为座右铭;即使99年的岁月他有许多被人议论的地方;我还是不能将他当作诗
人来看待。在我的认知里,他是一位睿智的长者,一位普通的中国人,一位有着真挚情感的人。
他的文字,蕴涵的是最朴实最真实的情愫。我最初看他的文字,是从《老哥哥》开始走近他的世界的。《老哥哥》是一篇散文,简约清淡的文字,不着一点修饰的自然笔墨,数千个字便将他与老哥哥之间那种拳拳依恋的情感铺展在看者面前。第一次我被一篇怀念故人的文字感动,当时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动。以后一再读这篇《老哥哥》,慢慢成长,生命里一些人渐渐离我远去,我开始领会了初读《老哥哥》的感动。那是一种人类精神世界里最原始的牵挂与依恋,那些人,那些事,我们的成长岁月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只是当时多惘然。是臧克家的《老哥哥》让我领悟了一些人生最真实的感受与喜乐哀痛,让我珍惜生命里每一个爱我的与我爱的人。 “秋是怀人的季候。深宵里,床头上叫着蟋蟀,凉风吹一缕明光穿过纸窗来。在我没法合紧双眼的当儿,一个意态龙钟的老人的影象便朦胧在我眼前了。”....“又是秋天了。秋风最能吹倒老年人!我已经能赚银子了,老哥哥可还能等得及接受吗?”多么朴实无华的文字,字里行间没有诗的跳跃灵韵,却让我们感觉到再也真实不过的生活气息。藏克家,别人尊称他诗人的时候,我眼里的他是一位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幻等闲看的老哥哥,真实而能够亲近。 他曾经就诗歌的话题认为诗人要完成时代赋予的历史使命,关键在于要有高尚完美的人格,另外,还要接触现实,深入生活,投身时代的激流,掌握时代脉搏的跳动。只有充实的生活,才能创作出反映时代的诗篇。否则,躲在象牙塔里,咏叹个人小小的悲欢,其诗篇必然内容空洞无物。这样,诗人远离了时代,时代也就必然会抛弃诗人。他是怎样的睿智,中国现代诗歌不正走向一种空洞无物的绝境了么?诗人是看不到这么远的,他们都囚在诗歌的象牙塔里。臧克家写的文字却一直与生活与时代息息相关,从他的文字里你能感觉到一种熟悉的亲近。这也是我一直不把他当作诗人的原故之一。 臧克家的文字还有一个特点:坚持诗歌贴近现实,坚持诗歌和传统的联系,即便后来者对他的诗有种种其他看法,但就这一点而言,则是公认的。这样的诗歌也许因修饰过少而缺少文采,却是能经受时间考验的文字。这也是象我这样远离他许多作品揭示的那个时代仍能理解接受的原因吧。当年我看《老哥哥》的时候,正是少不更事的年龄,飞扬跋扈的很。却莫名其妙地喜欢着《老哥哥》里的忘年情,也许在我的童年里也有过同样的情吧。能够引起共鸣的文字,至少在我眼里是不会烂掉的永恒。就如臧克家那一首诗里经典句子: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死了,他的文字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的文字已经死了。 而他,臧克家,是将会永远活在文字里的人,因为真实。1905---2004,悼一个中国文坛老哥哥的逝去。 臧克家简介:臧克家(1905--2004)1933年出版了第一部诗集《烙印》,这是他最具影响的作品。这部诗集真挚朴实地表现了中国农村的破落,农民的苦难、坚忍与民族的忧患。 此后,他陆续出版的诗集、长诗有《罪恶的黑手》、《自己的写照》、《泥土的歌》、《宝贝儿》、《生命的零度》等十多部。 这个时期,臧克家的诗篇幅短小,却颇具概括力。他除有意识学习古典诗词的结构方法,形成凝重、集中、精粹的风格之外,还苦心追求词句的新颖、独到、形象化,但又不失平易、明朗和口语化。 建国后,臧克家多作政治抒情诗,《有的人》是他这类诗中的代表作。这首诗是为纪念鲁迅逝世13周年而作,它的独特之处,在于表现具有哲理意义的主题:人是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着而活着。事实上,这一主题已超出了歌颂鲁迅精神的范围,而将读者引入对人生的更深层的思考。语言朴素、对比强烈、形象鲜明是这首诗的艺术特色。 除了继续做短小隽永的小诗之外,臧克家还创作了一部人物传记体长诗《李大钊》。这部长诗从多个角度,包括战斗、家庭等方面将一个革命先驱伟大而又平凡的人格展现出来。
说说卞之琳和他的诗
一九三六年,文坛上出现了一本《汉园集》,三个北京大学生的诗合集,震惊了一代诗的爱好者,而且在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一个“汉园三诗人”的荣名。当时我还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却有幸见到这个硬布面烫银字的厚厚的小本子,捧读之下,虽不完全懂得诗的含义、意象、象征,甚至对他们的风格也非常陌生;但还是觉得他们的诗,尤其是何其芳的光彩照人。这集子仅仅是三个诗人的合集呢?还是一个诗流派的选集?这是个问题。因为三个人的风格虽比较接近,可并不完全一致,仍然有一定距离。何其芳的桃李似的艳,卞之琳的精心覃思的别致,都有些近似成熟的晚唐之风,新诗发展了二十年,也该有些成熟的果子了。只有李广田,朴实的北方大地之子,诗抒写得有时如卞之琳样跳跃,有时却自然乎朴,如他后来的一系列散文那么舒展。而卞之琳在三人中不算最年长,写诗也不是最早,一九三○年才开始,可三一年陈梦家编的《新月诗选》中就有他的诗,他该是“新月”与“汉园”之间的桥梁。何其芳早年也受过“新月”的影响,可他一出现,那种光艳就叫新月相对黯然了。卞之琳也一样大大超越了新月的诗艺水平,虽说双方在纯诗艺的追求上还是前后一贯的。李广田后来很少,甚至不写诗,专写散文了。而何其芳在降低他的诗浓度后,舒展出了他的政治诗——矜持而又阔大的《夜歌》与一些“白天的歌”;那成就还是辉煌的,因为自有露珠似的清新与革命浪漫主义的虔诚的激情。可他以后就卷入极左思潮中不能自拔,在执笔批判胡风的文艺思想时,也就扼杀了自己灵魂中“诗”的灵思。卞之琳则局限自己的诗于狭小的格局,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倾向于克制”,“规格本来不大,我偏又喜爱淘洗,喜爱提炼,期待结晶,期待升华。”①把自己的诗自贬为雕虫小技;可他有他的开展,那是在构思上,他使诗的跳荡速度与意象距离大大加快、加大,就如那一首著名的《断章》,只有那么四行: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一九三四年十月作) 诗意的跳跃与灵巧也就够味了,该是他以轻快的巧思构成的一首情诗,似不带感情,却透露出深情。那一系列写北京风物的诗,如《春城》虽比不上老舍的小说与剧作那么“北京味”,诗味也不见得淳厚,可意象东跳西跃也尽了跳荡之能事。而我更喜欢的是《距离的组织》与《尺八》这样的诗,有一种时与地的远距离的反复跳荡,一种苍凉的历史阔度与透视;后者的文字,更凝合一些古典传统语言、节奏、色彩于现代语言之中,给了我们一种类似盛唐的阔大气象。新月派诗人如徐志摩,是卞之琳的大学老师与诗的知音,曾尝试过拿北京的大白话与家乡硖石的土语写诗,几乎完全没有诗的意味与淳厚的意境。卞之琳的“北京诗”与写江南小镇的诗如《古镇的梦》比徐志摩的好多了,意识的流动有似蛛网飘飞;可我认为语言还没有充分诗化,而过分给冲淡了。他的诗可以说是幽深、精巧极了。辛笛与他是密友,显然受过他的不少影响;可辛笛的诗句经过感情的“热处理”,就诗味盎然。而他呢,情感却过于约束、克制而显得冷淡,几如他自己说的“冷血动物”。智慧的理性没有通过诗化,抒情化,我觉得很难成为好诗;可《距离的组织》与《尺八》却不一样,与何其芳的诗句一样闪耀着熠熠的光采。前者在冷静里饱含着一种兴亡之感与时间变幻的情思: 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兴亡史》, 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 这儿的“罗马”不就暗示着当时我们这个老大国么?这诗写于亡国危机日益迫近的一九三五年,当时的局势叫身处古都危城的诗人不免起了深深的兴亡之感。而罗马帝国倾覆时因爆炸而突现的灿烂星辰的光芒,直到一千五百年后才传到地球上,这时间的纵的距离可多么久远!这颗灭亡的星辰也显然传导出一种宇宙时空的久远与阔大的变幻感觉,一种深沉的感慨。可接下去却是眼前的现实:“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历史的久远涉想垂直落到了眼前的情景,苍茫的暮色中。之后,诗人又进入了梦境,恍惚中不知道到了哪儿,很想抓一把土看看在什么地方;又仿佛听到有人在敲门,在“一千重门外”,又多么遥远,多么恍惚!觉得好累,怕自己远行的幻想的盆舟遇到了戏弄而倾侧;可悬想中的友人终于来了,带来了门外的雪意与五点钟的现实时刻。这一首诗不过十行,可诗人的纵横驰骋的意识跳动得多么频繁,这正是诗人说的“小说化”,“戏剧性”处理。他真是在编织一个幻想的蛛网! 《尺八》给我的印象更深,对我个人的诗作也有过如何其芳那样的影响。我记得发表后曾引起了一些猜测,诗人为此写了一篇“题记”似的文章,发表于他与戴望舒们合编的《新诗》上,对这首诗加以解释。那是篇散文,写得十分抒情,给我的印象极深,却不见收入什么集子,我觉得十分惋惜。我知道诗人曾去日本的古都京都住过,这诗里就洋溢着一种思古的幽情,诗意浓郁,大异于诗人大部分诗中的那种冷漠。 象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 从夕阳里,从海西头。 我记得苏曼殊有一首古诗里也曾抒写到“春雨楼头尺八箫”,那是唐人创制的一种箫管,长尺八。唐代有许多日本人来帝都长安求学,这“海西头”该就指的是唐代的中国。可现在,诗人这“海西客”,却乘日本的海船“长安丸”来到日本的古都,夜半听着楼下有醉汉吹起尺八,就不禁想到古代那个“孤馆寄居的番客”听雁声“得了乡愁”,却“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第二天就去当时繁华的长安市上“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这儿,诗人又在括弧里回到了眼前的现实,觉得“霓虹灯的万花间/还系着一缕缕凄凉的古香”,拿现代的霓虹灯与凄凉古都的古色古香作了时间上的今昔对比,而又统一于诗的联想。之后又回到对古昔的幻想,以三个重叠的“归去也”抒写了古代那个日本“番客”的怀乡与带了尺八归乡,叫“尺八成了三岛的花草”,因为我们这古国早已没有了。又一个括弧,重又抒写了现代这日本古都的霓虹灯间还飘着一缕缕凄凉的古意。最后又是三个“归去也”,这回是诗人自己,一个“海西人”在怀乡,有了深深的归思,他想带回这一枝尺八,那久久失去的悲哀的乐音吗?诗人象是在诘问自己! 这二十行诗里显然有着一种我国古典词的色调与重叠反复的节奏;而诗人的诗思忽古忽今,忽幻想忽现实,在不停地迂回、上下;忽徘徊,忽飘飞,沉静而又多变幻,意识在迅速飘行,忽飘忽,忽又凝定;而情调则一贯是东方式的哀愁,据诗人自己的注,这是对我们这古国“式微的哀愁”。 就诗品而论,诗人卞之琳是介于五四新诗创始期与三十年代的成熟期之间的桥梁,具体地说,即新月派与“汉园”一代之间的桥梁。到抗战开始前后,何其芳作了《夜歌》式的抒唱,卞之琳也一度到延安与晋冀一带前线,开始了《慰问信集》的写作。这一集也许多少受了奥登在中国写的《战时十四行》的影响,以最通俗、明白的语言抒写战时的各类人物与生活,可没有达到《夜歌》那样动人的抒情水平。五十年代初,我记得他也曾象T·S·艾略特那样着意试写过一个《天安门四重奏》,更早也开始写过一个长篇小说,在《文艺复兴》上,我曾读到了一部分。这些也许会成为现代高水平的精品,可一开始就受到了冷漠与“批判”,那时只容许他再写些淡淡如水的有政治意义的诗,这就如何其芳一样结束了他真正的创造性的诗创作,而开始了一个莎士比亚学者的研究与翻译生活。 先得谈谈他颇有影响的诗与散文的译品。 我觉得诗与抒情散文的翻译应该由真正的诗人,优秀的文学语言大师如巴金、何其芳们来担任,非诗人的译品往往会显得干涩而缺乏诗意,也就无法传神。而在诗人译诗中我最喜爱梁宗岱、戴望舒与卞之琳三位的。因为他们既传达出了原作的风格、神韵,而又有自己的翻译风格。郭沫若曾用近于骚体的文句来译《浮士德》的一些诗句,可我觉得有些显得矫饰与浮夸,不太成熟。梁宗岱的《水仙辞》,梵乐希的长诗,我很早见过中华版的线装本,也有一些文言词语,却神采奕奕。自然,梁先生在法国时与梵乐希(现译瓦雷里)有过亲密交往,对他的诗人气质与诗品风格有较深的体会、理解。看他的译诗,如梵乐希二十岁写的《水仙辞》中有那么一句: 无边的静倾听着我,我向希望倾听。 就非常凝炼明净,而到晚年写的《水仙的断片》,一开头就有独成一诗节的一问: 你终于闪耀了么,我旅途的终点! (《水仙的断片》) 更觉得奇兀可喜,有一种风格的光耀;而戴望舒,比他更舒畅,更接近口语,他译的果尔蒙《西茉纳集》非常散文化,却柔美面和谐,如《死叶》开头一节: 西茉纳,到林中去吧,树叶已飘落了, 它们铺着苍苔、石头和小径。 西茉纳,你爱死叶上的步履声吗? 它们有如此柔美的颜色,如此沉着的调子。 它们在地上是如此脆弱的残片! 西茉纳,你爱死叶上的步履声吗?…… 而卞之琳,他的《西窗集》出版于一九三六年,题记却写于三四年,估计他的译诗是与他的诗创作同步进行的。他也有一首《死叶》: 西摩妮,到林中去吧,树叶掉了, 把石头,把青苔,把小径都罩了。 西摩妮,你可爱听死叶上的步声? 它们底颜色多柔,色调多庄严, 它们在地上是多脆弱的残片! 西摩妮,你可爱听死叶上的步声? 两者相比较,可以说是各有千秋,可卞之琳是进一步口语化了,语调也干脆一些。 卞之琳也与梁宗岱一样译了里尔克的一首长散文诗《军旗手的爱与死》,也该是各有千秋的,可他们三个的译品是一个比一个接近口语;他们都不是单纯的“媒婆”,在译诗中有原作的神采,也有译者自己的风格。诗行中有着飘逸的风致、凝炼的语言与一种干脆劲儿,自然,时间是残酷无情的,有些译品与创作一样,在一段时间里能放出炫目的光芒,过了一段较长的时间,也会蒙上一片尘沙,就显得不够光艳了。梁宗岱年最长,现在文字就似乎陈旧了一点;戴望舒文采柔曼,就好一些;而卞之琳最口语化,时间的陈迹更少一些,脆劲儿更多。他们也都有一种诗的矜持,不完全取土俗大白话写诗、译诗,而各有自己的诗的语言,把诗意的书面语与口语凝合在一起,在口语中呈现出诗的光采。如波特莱尔的名句,《音乐》的开头一行,戴望舒这么译 : 音乐时常飘我去,如在大海中! 卞之琳则译作: 音乐有时候漂我去,象一片大洋! 我两次在自己的诗之前,却这么引用过: 音乐飘我去, 如一片海洋! 去了一个副词:“时常”或“有时候”,自然不太忠实于原作,却觉得更加舒坦自如而传神;译诗,我觉得可以有这种再创作的卷舒自如之笔。 卞之琳的散文译品似比诗更加沉静、率意,更见神采,几本A·纪德的译品:《浪子回家集》与《窄门》还有《阿左林小集》都是杰作,尤其是前者中的六篇散文与戏剧小品,实质上都是诗,如第一篇《纳蕤思解说》,副标题是《象征论》,应该是一篇蒙田式的小论文,它一开始也就是一段抽象的解说:“书本也许是非必要的东西;一点神话本来就够了;……深思的祭司们,俯临意象的深处,慢慢的参透象形字的奥义,于是大家要解释了;书本阐扬了神话;……。”可后面就以故事的抒写融入诗的“奥义”: 纳蕤思的神话是如此:纳蕤思是十足的美,——也就因此他是纯洁的;他鄙弃山林川泽的女神们——因为他恋慕自己。没有一丝风搅动泉水,他在那里,宁静的,低着头成天凝对自己的影子…… 多么平静,多么自然,透出了散文中深沉的诗意,有一种古典的简约、平朴与纯洁,透明得象一朵时间之花。诗人在引导我们俯临于宇宙的流动不居的水面,如浮吉尔引导着诗人但丁。我认为这是诗人卞之琳的再创作,新的哲理性的光辉创作,很难有人能超越的,包括晚年的诗人自己。 果然,诗人以后就更是个学者了,我认为,他的四个莎士比亚悲剧译本与他关于莎士比亚四大悲剧的长篇论文是重大的贡献,那么精深、渊博,那也是后人很难企及的。我希望能把他的《莎士比亚悲剧论》印出,再译出英国新黑格尔派学者布莱德雷的名作《莎士比亚悲剧论》,相互媲美(我不知道诗人在牛津时有没有赶上布莱德雷在世)。但就译文而论,却没有了年轻时代那种青春气息与神来之笔的创作风格,凝炼有余而生机盎然的诗意不足,诗人的文字风格苍老了。显然,诗人的创造性的创作年代过去了! 呵,这也是一代诗人的命运悲剧,诗人的年代不能不转化成为学者年代的悲剧! (《雕虫纪历》,卞之琳著,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九年九月第一版,0.97元) ①《雕虫纪历》(香港三联一九八二年版)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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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月戴望舒与夫人杨静及子女在离港前合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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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相信的未来:食指印象
文革期间几乎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空白期,然而民间的创作却顽强地生长着,诗人食指无疑是其中杰出的一位民间写作者。就在16-19岁的青春时期,食指便以一代人灵魂的历程写出了《海洋三部曲》、《鱼儿三部曲》、《相信未来》等30余首为时代立言的好作品,这些诗歌不胫而走,在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中广为传颂。 近日买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食指的诗》,人民文学版《食指的诗》是迄今为止收录作者作品最多、反映作者创作状况最全面的一本诗集,所收作品既包括了食指的最新创作,也包括了他从未发表过的作品,其中不少作品在题材和风格上都和人们熟知的、由他那些著名的诗篇所代表的诗风有所不同。 《食指的诗》一书的责编王清平认为,60年代中后期,食指诗歌的出现代表了真正意义上现代诗歌在当代中国的第一次复兴,他的诗直接影响和推动了稍后出现的北岛、舒婷、多多、顾城、江河、芒克等为代表的、后来被笼统称为“朦胧诗”的现代诗歌创作潮流。食指的《相信未来》、《鱼儿三部曲》等名篇无疑是那个时代最卓越的诗歌。而他在70年代至90年代的创作也仍然保持了相当的水准。其创作成就、诗歌地位和综合影响力在当代中国诗坛十分醒目。 食指原名郭路生。1948年11月出生于河北,自幼爱好文学,深受马雅可夫斯基、普希金、莱蒙托夫等人诗歌的影响。长诗《海洋三部曲》第一节写于1964年,那一年,食指16岁。1967年红卫兵运动落潮,在一代人的迷惘与失望中,诗人以深情的歌唱写下了《再也掀不起波浪的海》和《给朋友》这首诗的后两节,那是一组催人泪下之作。紧接着,在那年的冬天他又写下了那首有关冰层下求索阳光与真理的鱼的长诗《鱼儿三部曲》。可以说食指的创作为一代诗人的崛起奠定了定向的基石。他被人们称为“新诗第一人”。无疑食指是一位填补了历史空白的优秀诗人。 食指《相信未来》在那个阴云密布的时代,在人们心灵上投下了一道希望之光。尽管“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尽管“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悲哀”,人们依然用“美丽的雪花”,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现在重读依然让人动心。 食指显然不是那种摆弄智力的写作者,他的诗出自心灵的感悟与生命的歌唱。食指诗歌的独特性,在于这是几十年来中国出现的第一首在现代社会中不依赖传播媒介,而只依靠人心流传的诗歌。同时,这是当代诗第一次把情感定位转向自己、转向内心的失落状态、转向真实经验的诗歌,从而使一代人通过食指的诗,得到了经验与情感的自我认定。 食指的诗太真实了,太英雄化了。自我、世界与语言三者密不可分,诗歌方式就是他的内心与行动的方式,因此最后他必然要被撕裂,走向了“精神崩溃”的境地。正如诗人多多所说:“食指是朱湘自杀以来所有诗人中唯一疯狂了的诗人,也是70年以来为新诗歌运动伏在地上的第一人。 南京诗人韩东说过“诗到语言为止”,但食指的诗却不仅仅为语言所存在着,它更指向一种心灵深处的感悟与呐喊。就在食指精神分裂后,他依然充满了对人类的爱,对这个世界一往情深。食指后期的诗歌如《生涯的午后》、《在精神病福利院的八年》虽然抒写一种极端的寂寞,但骨子里依然对生活有着光明的向往。 许多评论家认为,食指是开创一代诗风的先驱者,其诗歌成就比北岛、顾城诸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因种种原因,食指长期被埋没。也有人认为,他是朦胧诗人中最善始善终的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他的善终很可能在精神病院里。 有人说诗歌已经消亡,其实诗歌远没有到它消亡的时候。诗歌的存在将与童话相似,呈示着对现实世界既定秩序的反抗。食指的诗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阅读与对照的角度,他的影响是永久的。 记住一位诗人远比遗忘一位诗人更为艰难。在这种角度上可以说:未来无法让我们相信。
北岛 第一部北岛的学习年代 1 首先,让我们来听一段录音: 1949年10月。北京。天安们城楼。 毛泽东:(声音)…… 也许是因为当时的录音技术尚较原始,这声音听起来显得扁平、尖利,还带着明显的颤抖。在每一停顿之处,我们还可以听出有一段较长的余音:这是声音在天安门广场上所形成的回声。 天安门城楼,众所周知,是一个古老帝国的皇宫的主要门楼之一,它显示着君主权力的神秘和威严。而天安门广场,同样,它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如近代城市中作为自由贸易之集市的或市民狂欢庆典之场所的)那种广场。天安门广场有其特有的文化意义和政治意义。它是广大的,可以容纳数以百万计的人群聚集和鱼贯而过。它甚至让人感到能够容纳整个民族乃至全人类。然而,它似乎又是窄小的,窄小到哪怕是单独一人也会感到难以穿行。它的空旷带给人的是晕眩和恐惧,正与逼仄和窒息相同。 从声学角度看,城楼和广场的集合,巧妙地构成了一部完善的音响设备,它能产生最佳的音响效果。城楼上的声音经由这个世界上最空旷、最阔大的场地的共鸣和放大,传向它的国度的四面八方,传到每一个角落。当然,只有据有最高权力的人,才是“城楼上的声音”的声源,而这个国度的每一个子民,都将自己的心房变成一个缩微的广场,一个小小的音箱。城楼上的每一次发声,都将在这千千万万的“小广场”上造成强烈不等的振荡和回响。 与高耸的城楼相比,平坦宽阔的广场似乎显得更温和、更富于平民气息一些。的确,在历史上(从五四时期起),这里总是民主之声的发源地。但是,一旦“城楼上的声音”被确立为唯一的声源,“广场”便常常只能起一种共鸣音箱的作用。“广场上的声音”构成了与“城楼上的声音”的应答关系,正如民众之于君主一样:如果不是崇拜的欢呼,那一定是反叛的战叫。同样都是应答:附和的或反诘的;喜剧性或悲剧性的。在这样一种应答关系中,声源与回声构成了声音系统的等级秩序,前者是后者的最高形态。因而,可以说,几乎任何一次的广场上的言说活动,都可看作是为了登上城楼一试喉咙而作的实地演习。 值得注意的是,那位站在城楼上的发言者,通常被认为同时也是一位诗人。这个人以他自己的诗歌写作活动,赋予汉语诗歌以前所未有的最高的荣耀和威力。他是诗美与权力完美结合的典范。他达到了历代中国君主从未达到的诗意的境界,也达到了历代中国诗人从未达到的权力的巅峰。他站在城楼上的发言,这本身似乎就是在朗诵自己的权力的诗篇。这种朗诵--它的威力、它的诗意、它的声音效果,都可以说是登峰造极的。这,对于任何一位汉语诗人来说,该是一种多么巨大的诱惑啊!当代中国的每一位诗人是否也曾在心底里演练过这种朗诵呢?马尔罗曾经说过:“诗人总是被一个声音所困扰,他的一切诗句必须与这个声音协调。”生长在权力的阴影之下的新一代中国诗人,在他们个人的学艺阶段所能听到的最强的(差不多也是唯一的)“声音”,就是那“城楼上的声音”,并且,他们也只有模仿这个声音,模仿它的音调和音强,才能让自己的声音被别人听见。 这一说法并非臆断。诗人们确实如此尝试过至少一次。1976年春天,当大批的民众聚集在天安门广场上举行抗议活动时,许多诗人也到了这里,或者,广场上的激情差不多将每一个聚到这里的人都变成了诗人。人们不是来开诗歌朗诵会的,但事实上,这一次却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诗歌朗诵会。诗与广场结合在一起,二者相得益彰。诗使广场隐喻化,赋予它美感(尽管这种美感总是与恐怖感相伴随);广场则给诗的声音以最佳的音响效果,赋予诗以巨大的魅惑力和震撼力,甚至使诗的声音达到了与城楼上的权力的声音相抗衡的声学效果。 正是在这种“广场诗歌朗诵会”上,我们初次听到了诗人北岛和他的同时代人的声音。
2 当一位诗人站在天安门城楼上高诵他一生最伟大的“作品”的时候,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一个婴孩呱呱坠地。这好像是一个“伯利恒的故事”。希律王知道这个时候诞生的婴孩对于他将会意味着什么吗?婴孩的啼哭声应和着那位父辈诗人的声音,仿佛在他们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感应。没有人知道新生的婴孩在当时是否也听见了那个“城楼上的声音”。但是,那个声音的余响却长久地伴随着婴孩的成长。那位诗人将成为新生儿精神上的父亲。 几十年之后,婴孩长大成人,成为新一代的诗人。但是,在自己的精神父亲面前,这些子辈诗人总脱不了孩子气。 我猛地喊了一声: “你好,百--花--山--” “你好,孩--子--” 回声来自遥远的瀑涧。 (《你好,百花山》) 这是北岛的诗歌在处理声音效果方面的初次尝试。他把来自大自然的回声想象为长辈的应答和嘉许。这种想象是孩子气的。孩子对于回声现象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趣,他们总是流连于山谷、峭壁或公园里的回音壁等能形成回音的地方,充满惊喜地一遍又一遍地喊叫,并悉心倾听自己声音的回声。从儿童心理学角度来看,这种现象可以理解为儿童的“自我意识”生成的一个重要阶段--“镜像阶段”(Mirror-stage)。但是,如果只是如此这般地迷恋于大自然所映出的“自我”的影像的话,那么,北岛就变成顾城了。而我们可以看到,在北岛这里,大自然并没有与“主体”完全同一化,相反,它异化为一个“他者”的声音,更为奇妙地是,这个“他者”一个“父辈”。北岛的兴趣并不在山水之间,而是在“父辈”的视界中。这样,他必将带着孩子般的寻求回声的动机,来到父辈的广场上。 我需要广场 一片空旷的广场 放置一个碗,一把小匙 一只风筝孤单的影子 (《白日梦》) 放置这样一些“搬家家”的小玩意儿,在顾城看来似乎只需要一幢小木屋便绰绰有余了。而北岛却要求得到一个广场。他的“家家”搬得太大了。这位大孩子梦想将父亲的权力的广场改造成他自己的游艺场。这是一场真正的“白日梦”。它当然会引起父辈的警惕。从政治学角度看,这位大孩子的要求也许可以说是某种民主精神的体现,但从心理学角度看,却似乎像是孩子的撒娇,向权力的父亲的一次撒娇。这一回,撒娇的孩子偏偏遇上了一位不耐烦的父亲。他毫不卖账,回答是坚决的: 占据广场的人说 这不可能 笼中的鸟儿需要散步 梦游者需要贫血的阳光 道路撞击在一起 需要平等的对话 人的冲动压缩成 铀,存放在可靠的地方 (同上) 这简直是预言!这首诗写于1980年代中期,而在今天还活着的每一个中国人都会为如此灵验的预言而感到惊讶。 不过,我们暂且不去研究“预言家”的北岛。我们还是先来看看“撒娇者”的北岛吧--他哭了。这是任何撒娇者的最后一招。北岛在这首诗中进一步描述了他们一代人在撒娇未遂时的心态--……我们是 迷失在航空港里的儿童 总想大哭一场 …… 弱音器弄哑了小号 忽然响亮地哭喊 (同上) 而一代人集体“啼哭”的秘密在北岛的几首近作中才真正被披露出来。北岛在这些近作中,直接涉及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在父亲平坦的想象中 孩子们固执的叫喊 终于撞上了高山 (《无题·“在父亲平坦的想象中”》) 那时我们还年轻 …… 汇合着啜泣抬头 大声叫喊 被主遗忘 (《抵达》) 这样一个又哭又闹的形象与我们通常所认识的北岛的形象相去甚远。在当代中国的诗歌史上,北岛总是坚定、刚毅、冷峻风格的代表。至少,当我们最初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愤怒的青年”了。他的到来是那么的不同寻常--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回答》) 这里丝毫看不到任何撒娇的痕迹,只有愤怒和反抗挑战之声。新的一代人成熟了。曾经撒娇和哭闹的孩童,如今喊出了独立的、自我的声音。他们在向暴戾的父亲发出了挑战。而广场,成了两代人所争夺的战略要地。很显然,他们都清楚这块阵地的重要性。而作为一代人成熟的标志,倒不仅仅是他们已知道审时度势和懂得事物要害,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然拥有了自己的原则和信条,那就是“怀疑”,是说出“我不相信!”的勇气和能力。北岛的这些带有“怀疑主义”倾向的诗歌,事实上标志着一个新的启蒙时代的到来。它的伟大的精神光芒照亮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昏暗的天空。 但是,果真是什么都不相信了吗?也许。“怀疑一切”是理性的根本尺度,是“自我意识”成熟的标志。但是,在北岛他们看来,有一样东西却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自己的“声音”。整个世界已进入午夜,一切意义可能已经空洞、虚无。但世界的空洞化恰好为“自我”的声音提供了“回声”的必要条件。 存在的仅仅是声音 一些简单而细弱的声音 就像单性繁殖的生物一样 …… 男人的喉咙成熟了 (《白日梦》) 对于声音的自足及永恒性的信任,与对于“自我”的成熟性的自信是完全一致的。这一点,也可以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一著名的诗句中得到印证。这一诗句以逻辑上的循环论证,构成了一个自我封闭而且又充分自足的“自我意识”空间,它确实“像单性繁殖的生物一样”。(1)它以自己的封闭和自足,拒绝了父辈的(甚至是任何外在的)权力对一代人之“自我意识”的外在规定性,从而保证了“自我”的充分独立性。(2)因而,“我不相信!”这样的语句,首先是喊给自己听的,它提醒一代人注意到自己应有的独立自主的“自我意识”。同时(也是更主要的)是喊给城楼上的父辈听的,它宣告了新的一代人的成熟,并表明了自己的反叛性态度。这是一次蓄意的、大胆的挑战。 但是,正如我们通常所见的那样,一位逆子可以用种种方式和手段反叛自己的父亲,甚至,在极端的情况下会杀死父亲,但并不意味着他从此便一劳永逸地摆脱了父亲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将会看到,这位“弑父者”变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他的身体、他的姿势、他的举止,甚至他的声调,都逐渐变得与他年迈的父亲十分相似。怀疑主义的态度和逻辑上的自我循环也许能有效地驱逐父辈的权力的阴影。但在发音的姿态和喊叫的方式上,我们却看到父亲的亡灵在徘徊。“我--不--相--信!”与城楼上的“人--民--万--岁!”遥相呼应,构成了奇妙的应答关系。尽管前者是对后者的拒绝和反抗,但两者在表达方式和声调及音强上,却是那样的相似。设若将前者的声音放置到城楼上发出,并加以扩音,他将会有怎样的音响效果呢?我相信,它肯定也是扁平的、尖利的、肯定也是同样地颤抖。正是从这说话的方式和声调上,我们感到了两代人之间的血缘关系。反叛的子辈不自觉地从内心模仿着城楼上的父辈的腔调。或者,从根本上说,这种夸张的、高音量的、拖长的腔调本身,就是这个权力化国度的“家族性的”遗传。 北岛之后的更年轻的一代诗人仍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传承了这种腔调。一批又一批的诗人在自己的诗作和诗歌宣言中,尽量夸张自己的音量,追求最大限度的回声效果。至于读者似乎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振聋发聩的叫喊,他们甚至相信,诗歌的发声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叫喊”。而人们长期处于一种喧嚣之中,事实上对任何叫喊声已经充耳不闻了。当然,也有一些诗人试图改变诗歌的这种喧嚣的习惯,他们在诗歌中学习对自我的灵魂发问,发出了一种低沉、迟缓、细弱的“声音”,有如夜间的密语,遥远的呼唤。然而,这种悄声密响又如何能被听见?又有谁拥有这种分辨力?并且,更重要的是,有谁会有这份耐心?